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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世,仿佛真的被愛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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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世,仿佛真的被愛了

夜深月起, 別院石墻下鳳竹森森,謝堯的書房裏燃了一盞孤燈,他凝視著酒壇上的“小重山闕”, 困意盡無。

東宮戒備森嚴,刺客無從下手, 如今他被聖上遣至淮水, 朝中敵黨又豈會錯過這等天賜良機。

來淮水之前,他便預知到會有今日,所以他明面上只帶了千卒隨行,暗地裏卻有三千兵著常服, 以百姓身份藏匿在山腳村宅之中。

所以當他看到“小重山闕”這層隱晦的提示後, 還以為是山腳下的護衛來向他傳信, 警惕之餘卻未顯慌亂, 沈著冷靜的作出了禦敵之策。

卻在邁出門的那刻,心中失了分寸。

整片山林以北, 火勢沖天, 借著呼嘯的北風,三面環之而來。

謝堯千算萬算, 竟沒有算到交手的方式,竟然是一場可以抿去一切證據的山火。

冬日天幹物燥, 山火本就頻發,若以此計取他性命,就算聖上追究, 也很難在一片廢墟中尋到罪證。

“冬雪未消, 怎就突然起了山火?”李公公望著急撲而來的火光, 霎時亂了陣腳。

謝堯雙眉蹙道:“若為天火自燃,必是以一處起燃, 焚至四周,而這山火剛起,便從四周向中心聚燃,切斷了逃生的入口,定是人為了。”

火勢起燃迅猛,又成三面包圍之勢,均勻包裹了所有能夠下山的路徑,怎會是天幹物燥而導致的天火。

這所宅院在建造時,為尋清凈之地,特意選址在了整片山林的中心處,林徑細窄,兩側植有鳳竹寒松,若想出林,要順幽徑石階徒步百餘,才可乘馬入官道而馳。

今夜偏是北風,火勢借風,如龍盤絞,遮天蔽月,從三面包抄而來。

別說是通知林外護衛軍,眼下如何逃出這片山林都是難如登天。

李公公焦急的擡首四顧,像發現了救命稻草般,搖指南處山坡道:“南處山腰有一空曠之地,不如去那裏躲一躲,許有一線生機!”

話音剛落,便被幽徑深處突然冒出的男子聲音喝止道:“萬萬不可!火勢三面相逼,卻偏偏留南面一處可逃生之地,必是引蛇出洞之計,敵在暗我在明,殿下此去,若中埋伏,勝算無幾。”

來人正是沈澈,他穿了一件流民身上扒下的破襖,踩了一雙裹泥的棉靴,而頭頂卻插了一支價值不菲的墨玉簪,舉手投足間又端了一副黔貴模樣,這讓謝堯一時瞧不出他到底是何身份。

眼見山火就要撲來,這小子三言兩語就堵死了殿下逃命的機會,李公公不由厲聲呵斥:“難道要讓殿下在此等死?!”

沈澈面色沈著,朝謝堯俯首道:“小民有一計,可使殿下在不出山林的前提下,保住性命。”

謝堯點了點頭,示意他往下說。

沈澈繼而言道:“以此宅邸為基,伐木於四周,若得百丈之地,便可活。”

山火最大的引燃物便是樹木,沒了樹,自然可控。

這座宅邸是淮水官員得知太子要南下時,臨時選址搭建,沈澈觀察過宅子周圍的林木,大都是為做景觀而剛剛移植過來的樹苗,偶有幾株古松,樹幹不過幾握,拿刀砍之,極易砍斷。

他粗略估算,太子的護衛連同鄭炁的幾百流民卒一同伐之,勉強可以在山火蔓延至宅邸時控制住火勢。

如果莽撞殺出,定要中敵方埋伏,到時螳臂當車,謝堯這個太子若真在此弄丟性命,聖上才不會管他一個落魄侯門是敵是友,一概變成陪葬品。

謝堯聽了沈澈的話,思忖片刻猶疑道:“可方圓百丈,有樹萬株,孤的護衛不足千,如何伐得?”

“山火不滅,山民亦被困,可率人執銅鑼將其驚起,速速召集於此,人手越多,伐的越快。”

山影幢幢,林中零散的民宅早已熄了燈燭,風勁霜寒的冬夜裏,正是暢酣昏睡的時候,無人發覺淮河南岸正悄然逼近的漫天火光,

若不趁此將山民喊出,必會在睡夢中被山火奪去性命。

沈澈回答的幹脆利落,而謝堯亦沒有拖泥帶水,照他的意思吩咐下去後,這才將方憋在心裏的疑惑問出口:“你是哪家小民,這麽晚了,為何會出現在此?”

北方夜空的雲霞被火光熏若紅炭,映在沈澈驟然翻滾的眸光裏,他等這句話,等了數年。

他在松木焚燃的劈啪聲中向前邁了一步,俯身朝謝堯作禮,字字鏗鏘的自報家門道:“沈家軍統領沈渠之子沈澈,見過太子殿下。”

他故意撇開了‘淮陽侯府’這四個世襲罔替的虛名,而是帶著這些年壓在心底的不平,報出了沈家軍的名號。

讓背負了多年“愚將”之名的沈渠,再次落入這些位高權重之人的耳中。

山林的子時夜,常有猛獸出沒,而沈澈卻形單影只的出現在此,謝堯心中不免覺得有些蹊蹺。

不過想到他同自己一樣,也被困在這奪命的山火之中,料想並不是敵黨之人,反而為沈澈洗去了懷疑。

但他卻沒想到,眼前的少年竟是沈渠之子。

當年的沈家軍,鼎盛時不斷收繳t關中無家可歸的流民入兵籍,短短幾年間將兵力擴充至三十萬餘人,聖上在籌撥淮南一帶的糧餉時,國庫銀兩大損,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。

聖上用了多年的時間,將沈家軍拆編,直到拆至五萬餘卒才罷休。

而沈渠卻用這五萬卒贏下了數十場關中大戰。

想至此,謝堯再瞧這少年時,見他遇事沈著又一身孤膽,著實有當年沈將軍的遺風。

他的年紀與葉清遠相仿,但卻比那個不識五谷的少年,多了一份對百姓的憂念,山火四起時,沒有只顧己身,而是讓他遣人將熟睡中的山民叫起。

巧借伐木避火,既幫自己添了人手,又救了一山百姓的性命。

“若今日順利脫險,沈侯之恩,孤不會忘。”謝堯將他扶起,心中盤想,若得此人,必得亙古將才。

北風猖狂,山火有屠山之勢,如惡龍吐著火信,驚飛林中鳥獸,吞噬著被灼熱的土地。

山民被疾走的銅鑼聲驚起,從宅院中裹被而出,發現北處火光滿天,慌亂奔走相告,逐漸聚集至別院前已被伐出的小片空地上。

他們拿起家中鐮刀或斧頭,各個以搏命的速度砍伐著林中樹木,平日裏百十刀才能砍斷的樹幹,此刻揮斧幾十下,便能將樹幹砍倒。

……

山林以南,淮山腳下,有一條可並六輛馬車齊行的官道,路寬而凈,沒有雜木遮擋,無物可燃,是整片山林唯一的逃生之地。

而葉清遠也同樣料到了此處空缺,早早埋伏了千餘兵在此,靜等謝堯入甕。

可等了許久,都不見謝堯的兵馬前來。

打頭的將領不禁疑惑,難道這愚笨的太子就這般自暴自棄的葬身於山火之中了?

保險起見,還是派了一名副手前去打探。

那卒子握著刀撥開身前的枯枝雜草,剛從埋伏的樹林中現出身,便被遠處飛來的一支箭矢掏穿了喉頸。

塵土卷著橐橐蹄聲,如山中虎嘯而來。

敵首見埋伏的位置已經暴露,不再龜縮,攜眾卒從道路兩側殺出,與迎面而來的千人驍騎混站在一起。

打頭的驍騎首,胯.下的戰駒肌肉漲鼓,鬃毛油亮,有氣吞千裏之勁,甫一沖進敵伍,便將其撞的七零八散。

臥於馬背的小將一身素灰道袍,勒疆執長槍,眸放精光,喊殺於敵卒之中,長槍突刺之處,透著一股屍骸骨中滾出來的狠勁兒,懾的人不敢靠前。

緊隨其後的竟是一位遮了雙目的黃毛丫頭,身著鵝黃色碎花襖裙,腳踏一雙棕皮馬靴,腰纏長鞭,手中握了一把七寶嵌飾的六尺長刀,所過之處,血舞翻飛。

二人於千騎之首,借銀街月色,在猖獗的北風中忽然殺出。

背椅滔天火光,如兩具惡煞閻羅,將千餘敵卒攪的潰不成形。

此處乃淮山山腳,離江赭所在的山腰處不過三裏。

她身處的這片空地,不僅受不到烈火的灼烤,從上俯觀下去,視線亦是極佳。

她看著山腳下翻飛的鵝黃色身影,知道是明月攜了裴家軍殺了過來,放下一顆心的同時,又開始擔憂起仍在山林之中的沈澈。

她也如沈澈和謝堯那般,並沒有想到這次的屠戮之計竟是一場沒有征兆的山火。

意味著他們所做的所有禦敵之策,於這場山火而言,都是無用之談。

江赭已經在這山腰處等了許久,久到她覺得沈澈再不出來,許就沒有逃出火海的可能了……

難道她極盡心力的籌劃,到頭來又要竹籃打水一場空嗎?

看著即將殆盡這片山林的漫天火光,數丈高的火信快要將星辰烤化,她的心也隨之越來越沈。

這一世,她沒有什麽大的願景,只是想擇一處良木,安度餘生,而沈澈便是那處可以遮風避雨的枝頭。

她甚至幻想過,與他成婚後,終於可以躲在一方清靜裏,不用再為自己的夫君在權貴面前委曲求全,安心做一名侯門婦,賞花品茶,遛鳥投壺……

可這些幻想越美,在此刻的沖天火光下,越如海市蜃樓般遙不可及,沈澈若命殞,這些臆想便不覆存在了。

山火之勢已然不可控,如今火海逃生的唯一出路,只剩了裴家軍正在廝殺處的那條官道入口。

江赭擰攥著自己的裙裾,耐心在等待中逐漸耗盡。

……

火勢迅猛,但山林中心卻被開墾出了百丈寬的空地,砍樹砍的精疲力竭的沈澈,褪去了身上的襖褂,光裸著上身,仰躺在被烈火烘熱的土地上。

汗液隨著他小腹緊實的肌肉.溝壑匯成一汩汩細流,滴到身下的泥土裏。

雖然這百丈寬的天地能讓他們暫時躲避山火的焚燒,但長此以往,也會被逐漸悶死在這裏。

山中松木居多,樹幹中的松油是最耐燒的燃料,一旦灼起,燒個三天三夜不在話下,可人在滔天火浪的包裹下,極限卻遠遠撐不到三天三夜。

他望著殷紅的天,大口的呼吸著,胸口依然像塞了棉花般悶堵。

他不知自己到底還能撐多久,求生的欲望讓他遙望向了南處那條通往淮山的官道。

沈澈深知此處一定埋伏了敵方精銳,若此時硬闖,無異於一條黃泉路。

喉間幹澀的窒息感讓聚集在空地上人群逐漸安靜下來。

天空中飛舞著被風吹來的零星火炭,似暗夜鬼熒,帶著死亡的氣息,籠罩在人群的周圍。

謝堯被李公公為首的一群宮人圍擁著,在火光灼烤的燥熱下,也逐漸顧不上皇室的體面,將身上最外層的蟒袍褪去,只留了一件素色綢緞裏衣,鬢前的汗液順著他悶紅的臉頰匯至下巴,浸濕了胸前的緞衫。

如此下去,都要被悶死在這裏。

沈澈突然從地上躍起,似下了某種決心般,從身旁一名護衛的刀鞘中拔出了長刀。

謝堯瞧出他心中所想,慌忙制止道:“沈侯,不可!”

身旁的鄭炁也忙攔下他道:“歷來行兵打仗,只闖明陣,不入暗哨,再等等!”

山民們聞之紛紛擡首,看向這位赤.裸著上身的孤勇少年,人群中有人認出他,嗤鼻說起了風涼話:“我當是誰,原來是沈小侯爺,只怕是在太子面前,故作邀功之相,你倒是真去啊!”

沈澈在淮陽的名聲,與其說“不好”,倒不如說是“臭名昭著”。

這位拿著百姓俸祿日日吃喝嫖賭的紈絝,百姓們才不會相信,他舍得用自己的小命為他們搏一處生門?

人群中不齒之人比比皆是,覺得這小子無非拔刀虛晃幾下,並不會真的前去送死。

敵人的數量、埋伏的位置,一切都是未知,所有人都知道踏上那條路意味著什麽。

只有抱著孩童的婦孺向沈澈投去了期待的眸光。

而面前的少年侯卻平靜道:“若今日必死,不如讓臣為殿下和這些孩子,砍出一條生路。”

他赤肩裸背,連一副像樣的甲胄都沒有,只有那把不太趁手的長刀,被他緊緊握在手中。

他就那樣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,向著火光走去。

而他的身後陸續有人站起,跟了上去,有護衛有百姓,操起手邊趁手的武器,如追隨一位驍勇的將領,一同走向了那條生死道。

夜如白晝,紅光漫天,當沈澈站在那條官道上時,才發現屍體疊踵,此處早已血流成河。

廝殺聲在道路的盡頭若隱若現,而他的視野中,卻出現了一匹黑駒,在一聲聲鞭策中,疾馳向前。

馭馬之人被馬兒顛簸的搖搖晃晃,卻還是拼命的夾著馬肚,恨不得馬肋上長出翅膀。

覆在她身上的月白色蠶錦大氅被映的通紅,在勁猛的狂風中獵獵翻飛。

像一團火,朝自己奔赴而來。

“那不是……那不是江姑娘嗎?”阿妄再次揉了揉兩只眼,半信半疑的在沈澈身後喃道。

“江姑娘?!不會就是那個…厚著臉皮非要嫁給你的江家小娘子吧?”鄭炁打量著馬背上的俏人,一臉驚狀,既而言道:“這話本裏,講的都是英雄救美,小娘子舍身救郎君的戲碼的確罕見,沈兄好福氣啊。”

而沈澈卻矗在原地,試圖平息因震驚而逐漸狂燥的心跳……

江赭勒馬於沈澈身前,躍馬而下,看著尚且安全的他,舒了一口氣。

她的面頰被兩旁的山火烘的發漲,用衣袖胡亂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,急色道:“官道上的埋伏已被裴家軍悉數清了,大家可以逃了t!”

話落,所有人如大赦般,紛紛順著那條空曠的大道向山林外沖去。

而沈澈卻仍楞在原地,眸中翻湧著意味不明的神色,愕然的看著江赭那張紅撲撲的面容。

官道連接淮山與淮河,雖可直入深林,但甚是冗長,她一路馭馬飛馳入林,不僅極易被灼傷,且有被熏嗆致死的危險,而她卻出現在了他的面前。

江赭被兩側山火烘烤的呼吸有些沈,見眼前的沈澈楞著不動,抓起他的手臂催促道:“快逃啊!”

而沈澈幹裂的雙唇中,卻發出一陣羞惱的質問:“為什麽要來?你這樣會讓我誤會,我在你心裏……是無可替代的。”

她不是說,與他之間只有交易嗎?

每次與她看向自己時,那抹毫無波瀾的眸色,都在提醒著他,自己就是被江赭花重金買下的一件藏品,平日裏精心擦拭,細細觀賞,愛護的原因是因為這件藏品能給她帶來更大的價值。

可若是不小心打碎了,她也有足夠的資本去琳瑯滿目的商品中再挑選一個。

而她此刻冒死前來搭救,卻讓沈澈霎那間覺得,江赭非他不可。

江赭一怔,她無從回答。

入林之前,她告誡自己,只允許自己沖入這條官道的最盡頭,看一眼沈澈是否還有活著的希望,林深之處,便不會進去了。

他的命是命,自己的命也是命,沒了他,這世上還有別的高門,嫁誰都是嫁,和誰過也都一樣。

無非找一處將女人豢養一輩子的後宅。

高墻灰瓦,猶如石籠,困居一生,安寧便可。

可他的這句話,卻讓自己愧意大起,仿佛再順著他答下去,有一種欺騙別人真心的罪惡感。

沈澈按捺著鼓噪的心,感覺自己的脈搏在耳廓中一下一下博跳奔湧,他期待著她的答覆。

江赭抿著唇,忍著愧疚,心裏想的是先讓這小子脫險才是第一要務。

於是,沈澈的耳邊響起她猶猶豫豫的違心之言:“嗯~”

他的心猛的提到了嗓子……

“嗯~沈澈,你無可替代。”

那一刻的自己,被少年攥住雙肩,深擁入懷。

沒有衣衫相隔,她清楚的感受到他猛烈的心跳似要破胸而出,一下下擊打在自己的皮膚之下。

這一世,她仿佛,真的被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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